總算想到Y的生日該送什麼禮物了,時報出版的庚辰本《紅樓夢》,豔紅的書面厚厚三大本,該是夠他讀好一陣子了。Y是我英國同學校的老學長,十三四歲就離開臺灣去了新加坡,接著去了美國、英國讀到博士才回來,講了一口英國腔的英語,和混合了台灣、大陸、香港,分辨不出口音的中文。知道他對傳統文化、古色古香的事物有興趣,翻箱倒櫃卻怎麼也找不出適恰的禮物,清末德化白瓷瓜稜杯、雍正時期外銷粉彩小瓷盤、明末書法用的鏨刻小銅勺,精貴或許,可怎麼都覺得不合用,不稱心。一次聚會,看見我手邊正好帶著的《紅樓夢》,Y問能否借給他,讓我有些驚訝,問他離開台灣這麼多年,還看得懂紅樓夢嗎?許多年輕人甚至認為《紅樓夢》是文言文呢!「可能有興趣吧,回到台灣後花了不少時間看中文書」他淺笑說。從未登上那艘文化輕舟的或許遠比經歷過而緬懷的文化遺民更渴慕舊時昏燈下的書香。
時報出版的紅樓夢前言寫到:「《紅樓夢》是本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確實,無論從任何面向解讀,《紅樓夢》似乎都能是門學問。可從小到大吸引著我一再重讀的原因,除了文學技巧,建築、服裝的描寫,更多的是寶玉這個角色,集佛家、道家思想於一身的中國的彼得潘。《紅樓夢》這本大書中無數的角色圍繞著寶玉,各樣的性格、社會階層,卻從未見寶玉批判任何人,他始終是那樣赤誠,那樣窩心。寶玉不是駑鈍,相反他對人性格外通透,能做到知人不評人不僅是修養,更是一種慈悲。理解每個人的不同,擔待著對方的脾性,讓身邊的人都能隨時感到舒適自在。
《紅樓夢》一幕|圖片來源:君箋雅侃紅樓
馬克在茶圈子裡人脈很廣,從老至少,從大師到剛入門的年輕朋友,簡直沒有人不認識他。最初我們在社交軟體上關注到對方,畢竟前些年喝茶的年輕人實在少,我們都對彼此好奇,卻也沒有機緣真正成為朋友,直到開店,他終於來了。那天是盛夏,時節對店門口的印尼香水樹正是友善,一樹鈴鐺似的雪白碎花,枝葉抖擻。南天竺就委屈了點,冬日裡嫣紅夭媚的葉尖被炙熱的暑氣烤得焦黃,一片片葉子垂著杏眼,委頓地只差沒滴下淚來。複瓣杜鵑倒是很有骨氣,嬌花雖扛不住煎熬,碧綠的葉子總還是條錚錚硬漢。成群賓客中老遠就看見馬克與幾位茶圈子裡的熟面孔浩浩蕩蕩走來,人未到聲先到。嗯,沒錯,他從來不低調。
馬克眉眼清秀,高挑身量,骨勻肌潤皮膚很白,高廣的額頭和寬厚的下頷看得出從小到大的好福氣,嬌養出來的好品味更難掩光環,穿著總是細緻又不失個性,再張揚的造型也被他添上一點優雅。相處久了,才懂得難怪馬克人緣好,茶圈子封閉,是非也多,許多茶人們糾糾葛葛幾十年,王不見王、文人相輕,馬克成天遊走其中,卻從未聽過他批評誰。面對不同門派、不同追求的茶人,他始終都是那股自來熟的熱情,眼裡裝著好奇,嘴邊鑲著無憂無慮的燦笑,毫無拘泥毫無距離,在任何場合都謙和坦然,也讓每個人都像在他的天真裡活回了各自的童年。記得一次在同個課堂上,他又搬出了馬克式的孩子氣的混話跟老師抬槓,課室內一片歡笑,我忍不住調侃他:「還真沒見過像你這麼大一個孩子」,沒說出口的是:那麼真,那麼純,多令人羨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