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佳士得有兩宗關於「印度、喜馬拉雅及東南亞藝術」的宣佈，令收藏圈為之震撼。
首先，這間龍頭拍行邀得大腕級人物Edward Wilkinson加盟；其次，今個秋季，佳士得首度於香港舉辦專拍，舉槌日為11月3號。這場專拍的電子圖錄上線後，迅即引起藏家與行家關注，不少朋友都認為拍品陣容之精彩程度，乃近十年來難得一見。
乘此機會，The Value專訪了主理人Edward Wilkinson，請這位新上任的古典印度、喜馬拉雅及東南亞藝術部環球主管親身說法，從無與倫比的元大都宮廷觀音像，與鬼才大師卻英多傑獨樹一幟的唐卡出發，與大家一起探索逾千年脈絡的迷人藝術。
Lot 2027｜元大都 十三世紀晚期/十四世紀早期 銅鎏金觀世音菩薩自在坐像
- 繭山株式會社，東京，1960年代中期
- 安思遠及高迪藝廊（Ellsworth and Goldie），紐約，1971年前入藏
- 克利斯蒂安·休曼（Christian Humann），泛亞收藏，1977年前入藏
- 紐約佳士得，1989年6月2日，拍品110號
- 美國西海岸私人收藏
- 紐約佳士得，2008年3月21日，拍品616號
- 亞洲私人收藏
此尊觀世音菩薩自在坐像的來源，可追溯至1960年代，當時為日本名古董商繭山龍泉堂所有，接著先後為安思遠（Robert Ellsworth）與休曼（Christian Humann）遞藏，並於1989年和2008年兩度於紐約佳士得舉槌。
雖然歷年來為不同名家遞藏，但一直以來大家都弄不清楚在整個佛教藝術之中，此尊觀音佔據著一個怎樣的地位 - 究竟應該循喜馬拉雅藝術，還是更廣闊的亞洲藝術脈絡去理解它。2008年拍賣時，它被斷為西藏造像；在更早的1980年代，它則被視為更晚期的作品。
直到後來我有機會親身鑑賞，一切疑問終於豁然開朗。
編按：安思遠為紐約古董商，有「亞洲藝術教父」之譽；休曼為著名的金融家兼收藏家，其「泛亞收藏」在圈中甚為有名
此尊觀音像融會了三種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舉例而言，臉相是典型的尼泊爾風格，珠寶裝飾及寶冠源自印度東北部的波羅王朝（8至12世紀）。至於身體姿勢乃至衣飾衣紋，則顯然屬於中原地區，與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的同時期元代織物極為相似。
在Phillip Adams與Robert R. Bigler的研究基礎上，我們重新審視此尊觀音，可以判斷它為元朝宮廷造像。
13世紀末至14世紀初，在元大都、即今日的北京城，聞名遐邇的尼泊爾雕塑藝術家阿尼哥（Araniko）受到元代朝廷重用，負責監督一切造像創作。此尊無與倫比的觀音造像，無疑便是這段時期的出品。
編按：Phillip Adams與Robert R. Bigler，先後於2014及2015年發表元代宮廷造像研究，自此揭開元宮廷造像的神秘面紗
北京妙應寺的阿尼哥像
此尊觀音像結合了印度、尼泊爾、中原藝術的精髓，如此形式是當時的嶄新創舉，不但在中國歷史上前所未見，更影響了此後二百多年的中原與藏地造像發展，很可能為著名明代永樂宮廷造像的原型，在佛教藝術發展中佔據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圖錄上編寫拍品名稱時，我向來避免使用「罕有」、「雄偉」一類的字眼。因為每件我帶到拍場的藝術品，在我眼中都是罕見而重要的。
然而，此尊觀音像品質卓絕、尺寸恢弘、工藝精緻、且保存狀況極為完好，可堪與之比較的存世近例寥寥無幾，實在是市場上無出其右的元代傑作。
元大德九年（1305年）銅鍍金文殊菩薩像｜北京故宮
明永樂 銅鍍金世尊觀音像｜布達拉宮
Lot 2022｜雲南/ 藏東 十七世紀晚期 第十世噶瑪巴卻英多傑 絹本礦物顏料彩繪 釋迦牟尼佛涅槃唐卡
- 卡爾·德佈雷森尼（Karl Debreczeny），《重塑遠古：第十世噶瑪巴的藝術》，《亞洲藝術》，2020年11-12月，第84, 85頁 編號14和16
- 卡爾·德佈雷森尼，《筆與翎：第十世噶瑪巴獨特風格涅槃圖初探》，收錄於《藏學研究之門：大衛·P·傑克遜七十壽辰紀念文集》，《印度與藏學研究》12:1-2, 2021年，第161-189頁，圖1、2、4、8
- 烏爾裡希·馮·施羅德（Ulrich von Schroeder），《第十世噶瑪巴：西藏最偉大的藝術家》，視覺達摩出版社，2025年，第241頁，編號P23
和上述觀音像一樣，本品也是十分重要的一次重新發現。
這幅唐卡的原始絹質裝裱之中，包含有緙絲面板。1979年在紐約舉槌時，絹質裝裱與緙絲面板成為了主角，而唐卡本身反而被視為恰巧繪在其上的配角。拍賣之後，緙絲面板更被切割出來，唐卡則遭置於一角。
直到2000年代初，這幅唐卡在倫敦一個小型地方拍賣現身，一位友人留意到它，問我有甚麼意見。當時，我恰好正在研究卻英多傑的創作，看到唐卡後頓覺驚為天人 - 因為一切風格與特徵，都把它指向第十世噶瑪巴卻英多傑。
編按：噶瑪巴是藏傳佛教噶舉派的領袖，亦即大家熟悉的大寶法王
卻英多傑在西藏藝術史上地位崇高，是位擅於突破常規的鬼才。他多才多藝，創作詩歌以外，亦製作造像與紡織品，惟最受關注的始終是畫家身份。
卻英多傑創作生涯的一個轉捩點，是因政治鬥爭而流亡雲南的二十多年時間。這段期間，他仿佛捨棄了以往學習的繪畫技巧，而轉為運用漢地繪畫風格。
例如在這幅釋迦牟尼佛涅槃唐卡中，人物手部和臉部使用了快速頓挫的線條，此實為源自中土的「顫筆」技法。此外，如夢似幻的氛圍，和諧的整體色調，乃至細節諸如佛陀所臥的半透明台座，眾弟子的悲慟神情、所穿衣飾、所持舍利罐的描繪，統統都脫離了傳統西藏唐卡風格，實為卻英多傑的代表作。
據記載，卻英多傑於1653年和1654年、即流亡雲南期間，親手繪製了兩套《佛陀十二事業》唐卡。是次舉槌的此幅涅槃唐卡，正是這兩套唐卡中唯一現存的該主題構圖。
能夠重新發現卻英多傑的真跡，意義非常重大。更為難得的是，今次還有一幅黑唐卡，以夢幻空靈的氛圍描繪守誓黑鐵匠神，同樣是卻英多傑的創作，乃存世極少數帶有題記的作品。
一場拍賣同時出現兩幅卻英多傑的佳作，我敢說確實是非同凡響。
Lot 2023｜西藏/雲南 約1655年 第十世噶瑪巴卻英多傑 絹本重彩設色加金彩 守誓黑鐵匠神唐卡
- H. 斯托達德（Heather Stoddard），《白高的九兄弟：論歷史的“記憶”與神的創造》，收錄于桑丹·噶爾梅與菲力浦·薩甘特編，《世界屋脊的居民：亞歷山大·麥克唐納紀念文集》，1997年，第99頁，圖4
- 伊爾姆加德·門格勒（Irmgard Mengele），《第十世噶瑪巴確英多傑（1604-1674）的生平與藝術》，2005年，第307頁，圖1
- 卡爾·德佈雷森尼（Karl Debreczeny），《黑帽怪傑：第十世噶瑪巴的藝術視野》，魯賓藝術博物館，2012年，第14、15、21、182頁，圖03與圖6.7
- 希瑟·斯托達德（Heather Stoddard），《西藏第十世黑帽噶瑪巴確英多傑1655年所繪唐卡簡記：“誓言束縛的偉大存在”（Dam can Skyes bu chen po）》，第185-190頁，收錄於德佈雷森尼與圖特爾編，《第十世噶瑪巴與西藏動盪的十七世紀》，Serinda出版社，2016年（封面圖片）
- 卡爾·德佈雷森尼，《重塑遠古：第十世噶瑪巴的藝術》，《亞洲藝術》雜誌，2020年11月至12月，第83頁，編號12
- 烏爾裡希·馮·施羅德（Ulrich von Schroeder），《第十世噶瑪巴：西藏最偉大的藝術家》，香港，2025年，第221頁，編號P11
Edward Wilkinson｜佳士得 古典印度、喜馬拉雅及東南亞藝術部環球主管
Lot 2040｜泰國 阿瑜陀耶 烏通B風格 約十五世紀 銅鎏金拒洪印釋迦牟尼佛像
在「印度、喜馬拉雅及東南亞藝術」之中，東南亞相對上沒有獲得那麼多關注，但其實這個地區同樣有著非凡作品。此尊真人大小的阿瑜陀耶時期釋迦像便是一例，我在業界超過三十年，從未在市場上見過能與之比肩的近例，相信是很好的起點讓大家聚焦泰國美學。
佛教藝術傳播有著許多不同路線。泰國這一脈可追溯至印度笈多王朝（4至6世紀），首先經海路傳到印尼及泰國南部，接著北上至高棉帝國（今柬埔寨），最後從邊境再度傳入泰國。
可以想像，泰國造像受到許多文化的影響。以本品為例，臉相略呈方形，便是高棉遺風。
不過這一脈最重要的特徵，是不會有過份繁複的設計與裝飾，而是以簡潔審美展示出深邃沉穩的神韻，令人感到安穩寧靜。雖然主角也是神祇，但就十分平易近人，藹然可親。
本品創作於阿瑜陀耶（14至18世紀）文化繁盛之際。該王國乃東南亞最強大且藝術活力充沛的帝國之一，首都阿瑜陀耶城為重要宗教中心，以宏偉寺廟與佛教造像聞名。
烏通風格（U Thong style）是14世紀起在阿瑜陀耶城一帶流行的造像美學典範，可分為A、B、C三式，其中以C式最為常見。
此尊佛陀造像豐滿面頰、方正下顎、肉髻頂端層疊蓮苞狀頂珠，造型自信而節制，以寧靜飽滿的體積感與細膩的解剖精準度為特徵，屬於烏通B範例。從歷史上來看，B式風格是從較為僵硬的烏通A式演變而來。
本品充分展現出特有的典雅與威儀，身上殘留細微鎏金痕跡，罕見地再現昔日散發的燦爛光芒。佛陀雙手高舉，結無畏印，象徵安撫、護佑、無懼，我相信正是如今世界最為需要的信念。
Lot 2020｜尼泊爾 李查維王朝 約八世紀 銅鎏金釋迦牟尼佛像
1998年拍賣時，此尊釋迦佛像被判斷為10至11世紀的作品。事隔二十多年，在更深入詳細的研究下，我們能夠肯定地把斷代推前三百年，而佛陀端坐的華麗坐墊正是此中關鍵。
墊面飾有鑲珠團花，內含人形圖案與花卉紋樣。此類紋樣與七至九世紀粟特織物設計一致，和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所藏絲綢殘片等實例極為相似。同類紋飾亦見於其他喜馬拉雅藝術作品，包括加州諾頓·西蒙博物館（Norton Simon Museum）的著名8世紀克什米爾造像《須彌山釋迦牟尼與禮拜者》。
本品還有一個隱藏的時代特徵 - 重量。看到此尊釋迦像時，你會以為能夠輕易地拿起來，其實它是實心鑄造的，份量遠比大家想像中驚人。
編按：粟特為中亞古代民族，善於經商，在歷史上曾經頗為活躍。部份粟特人移居中土後，改用「康、史、安、石」等華姓，史稱「昭武九姓」。有學者認為，唐朝的安祿山與史思明，乃至宋代書畫大家米芾，可能都有栗特血統
談及尼泊爾造像，相信大家對馬拉王朝（13至18世紀）最為熟悉，作品裝飾華麗，且多鑲有寶石。
李查維王朝國祚約為5至8世紀，被譽為尼泊爾古典文化的第一個黃金時代。相對後來的馬拉王朝，李查維造像風格傾向內斂簡約。
以此尊佛陀為例，身披簡樸而緊貼身體的透明僧衣，僅以胸前、腳踝及左臂下方可見的粗厚衣緣勾勒輪廓，與精緻華貴的坐墊形成鮮明對比，展現出別樹一幟的視覺美學。
如此早期的精彩造像，鎏金一般都在長年的供奉中大幅消逝。本品誕生至今超過千年，鎏金仍然保存良好，殊為難得。
Lot 2011｜尼泊爾 約十三世紀 銅鎏金釋迦牟尼佛像
本品上次舉槌是2002年，由Phillip Goldman收藏釋出，而我當時正在蘇富比工作，負責主理這場拍賣。那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專場，大概有150多件拍品，但此尊僅11.4 cm的釋迦牟尼佛像卻是異常耀眼突出。
它小巧玲瓏，造工精細，同時又予人充滿力量的感覺。臉相、寶冠、乃至整體鑄造工藝俱是非凡，屬於13世紀馬拉王朝之初、即紐瓦爾藝術巔峰時期的作品。
寶座四角由雙獅護法，金剛杵自蓮花中升起，兩側環繞卷草紋飾，風格本身源自印度帕拉王朝，惟層層疊澀的塔式結構，卻是刻意呼應李查維王朝的原型窣堵坡（即佛塔）。這一點反映出紐瓦爾巧匠融會不同藝術風格的功力。
紐瓦爾人世居尼泊爾加德滿都河谷，以高超的金屬鑄造技術聞名於世，位居亞洲最技藝超凡的藝術家之列。就像古代歐洲石匠一樣，由於他們的手藝無人能及，所以早在上述的李查維時期開始，已經受僱到其他地區打造各式精彩造像。
從尺寸上推斷，本品應為私人佛龕供奉，故數百年來鮮有現於人前。這尊釋迦像甚為罕見，而且鎏金華麗，大家來到預展參觀時，真的要上手鑑賞一番。
Lot 2012｜尼泊爾 1672年 銅鎏金克里希納瓦提像
雖然喜馬拉雅藝大部份都有宗教含意，但同樣亦有世俗審美。這尊華貴可愛的塑像便是一例，捕捉了克里希納瓦的優雅與自然流露的神韻。她右臂高舉，手持鑲嵌寶石的花束，彷彿在表演過程中被定格。
傳統肖像中，歷史人物時常被描繪成模仿神祇或虔誠敬拜的姿態。本品卻別樹一格，主角克里希納瓦雖然也是真實人物，但就以輕鬆及自然的姿態展現出這位歌舞者的活力與個性，令人眼前一亮。
基於底座所刻銘文，我們得以準確地得知塑像製於1672年。與此同時，它的時代特徵也非常鮮明。首先，尼泊爾對歷史人物的描繪，早於12世紀便在彩繪上出現，但如此立體精緻且個性化的三維肖像，則在這一較晚時期才逐漸發展成熟。
其次，克里希納瓦所穿衣裙的設計，受到17世紀莫卧兒帝國風格的直接影響，乃其時附近地區流行的時尚款式。
編按：莫卧兒帝國（1526-1858）由蒙古後裔建立，全盛時期領土幾乎囊括整個印度次大陸
底座銘文註明了塑像製作時間
本品上回拍賣是十年前，在紐約佳士得為斯博樂收藏（The Sporer Collection）舉辦的單一藏家專拍易手。
當時大家對之所知甚少，圖錄名稱僅為「尼泊爾 十七/十八世紀 一名捐助者的塑像」，惟塑像仍然以倍價的7.5倍拍出。如今，我們幾經研究後，逐漸揭露出本品的重要性。
我們發現阿爾德林克收藏（Aalderink Collection）有一件近似的王子塑像，外擴束腰外衣以及密集波紋的袖子和褲子，與本品如出一轍，表明兩者或許源自同一作坊、甚或屬於同一組作品。本品誕生的1672年，正是國王普拉塔普·馬拉（Pratap Malla）逝世前兩年，進一步顯示與宮廷相關的可能性。
我正與一位專攻尼泊爾塑像的學者合作，希望不久將來能完成論文，還原更多關於本品的歷史面貌。
佳士得香港將於「印度、喜馬拉雅及東南亞藝術」專場拍賣前夕，在11月1日（周六）下午2時舉辦研討會，由跨部門專家深入淺出介紹領銜拍品 - 元大都的宮廷觀世音造像（估價：HK$20,000,000 - 30,000,000）。
佳士得香港｜2025秋季亞洲藝術週
專場：印度、喜馬拉雅及東南亞藝術
地點：中環美利道2號 The Henderson 6樓
預展：2025/10/29 - 11/2
拍賣：2025/11/3｜2:30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