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近年席捲現代藝術市場的大師，非常玉莫屬。
這位華裔畫家三大創作主題中，「裸女」、「花卉」先後以破億港元寫下天價拍賣紀錄，惟「動物」鉅作一直未聞聲響，令收藏家無不翹首以待。
本年香港秋季拍賣，佳士得就帶來常玉代表作《八尾金魚》，估價HK$1.2億 - 1.8億，將於12月2號以單一晚間拍賣專場形式壓軸亮相 - 落槌的一刻，此畫就會刷新常玉動物主題畫作紀錄。
常玉（1895-1966）
《八尾金魚》
油彩 畫布
73.8 x 50.2 cm
1930-1940年代作
估價：HK$120,000,000 - 180,000,000
亞洲藝術市場的「常玉天下」可謂掌握在香港佳士得手上。
去年11月，鉅作《五裸女》HK$3.03億易手，大幅打破常玉全球成交紀錄；今年7月，美術館級畫作《青花盆中盛開的菊花》以遠超預期的HK$1.91億成交，刷新常玉靜物畫紀錄。
常玉三大創作主題中，只有「動物」尚未衝破一億港元大關，現今紀錄為HK$7,941萬，於2017年寫下。佳士得只要成功售出《八尾金魚》，就能拿下常玉拍賣紀錄的大滿貫。
這間龍頭拍賣行非常重視此幅常玉畫作，予之以單一晚間專場待遇。12月2號當天，「現代及當代藝術晚間拍賣」將率先於下午5時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上演，結束後《八尾金魚》就會緊隨著立即舉槌。
談過數字及安排，現在我們說說《八尾金魚》本身的故事。
《五裸女》大幅打破常玉全球成交紀錄
《青花盆中盛開的菊花》為最貴的常玉靜物畫
《八尾金魚》｜常玉創作生涯中的代表精品
常玉在四川出生成長，年少時移居巴黎，大半生旅居「花都」異鄉，乃首代旅法華人藝術家。他的創作是中國藝術由古典到現代、從東方至西方、自水墨到油畫、從線條到色彩的圓滿接合，在中國藝術近百年發展上有著承先啟後的重大意義。
常玉性格浪漫、鍾愛動物，鳥魚走獸理所當然成為畫下素材。他一生只創作了近三百幅油畫，當中僅十一幅出現「魚」這個題材，其中四幅由台北的國立歷史博物館珍藏。
換言之，市場上的常玉「魚畫」乃是鳳毛麟角。
在常玉其他作品中，「魚」往往只是配角，用以襯托畫面或藉以抒發情感。唯獨《八尾金魚》，是他唯一一幅以八尾金魚為主題、且前所未見地採用靜物繪畫方式呈現動態物象主題之作品。
縱觀常玉所有創作，無論是題材或技法，皆沒有與之相似之作，《八尾金魚》可謂獨一無二之孤品。
常玉《小魚》｜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網頁截圖
常玉《小魚》｜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網頁截圖
《八尾金魚》既講究虛實相生，也追求動靜相諧。二者結合並相得益彰，形成「應物象形」、「氣韻生動」的藝術效果。
相對於同時代的西方藝術家 - 舉如畢加索、馬蒂斯，可以大刀闊斧改革當時的西方藝術，常玉面對的挑戰無疑更為複雜。
事關他身處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特色的傳統之中，既要攝取西方現代主義藝術之精髓，同時又要彰顯中國傳統獨特的美學觀點，通過融和、解構、創新，形成獨有的個人藝術風格。
《八尾金魚》便是常玉在這種藝術創新上的完美範例，於他四十多年創作生涯中可謂意義非凡、至關重要的作品之一，堪稱畫中逸品。
觀賞常玉畫作而不受感動的人，可說是毫無情趣，他的畫作佈局淡雅而高貴，色彩運用細緻，形成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氣質 - 恩·霍斯喬（Jan D. Voskuil），藝評家
《八尾金魚》創作於1930至1940年代，完美結合了常玉以「油畫之生韻，水墨之神氣」 所呈現的獨特藝術風格。
在用筆、色彩和空間處理上，既沿承了西方現代藝術思維和探索脈絡，又體現了東方的美學元素。常玉筆下的八尾金魚，線條簡約率性，在透明玻璃缸裡閒適自得地暢泳。
精妙之處，在於常玉以靜物繪畫概念呈現動態物象，魚兒或上下舞動，或追逐嬉戲，或優悠從容，畫面充滿歡躍趣味，引領觀眾進入遼闊開朗的思想天地，遊走詩情畫意、現實、夢境之間。
明嘉靖 五彩魚藻紋蓋罐｜2017年佳士得
瑰麗多姿｜《八尾金魚》對常玉的非凡意義
對華人而言，金魚是再熟悉不過的觀賞魚。不過大家或許沒有料到，牠們確實也源自中國。二千多年前《山海經》就有相關記載，及至千年後的宋人更開始興建魚池養殖金魚。
在東方社會文化，金魚是吉祥物，被視為和平、幸福、吉祥、富裕的象徵，承載美好祥和之精神寄託。
金魚寓意取自諧音，包括生活富「裕」，「金玉」滿堂、年年有「餘」等諸般涵義，故時常成為帝王皇室用具的創作主題。
有趣地，金魚在西方亦帶有幸運及財富的寓意。相傳在十七世紀的歐洲，丈夫會在第一年結婚紀念日贈送金魚予妻子，期盼生活幸福富足。
白色桌布以中國吉祥圖案為飾，包括金錢紋、吉祥結、「壽」字符號
《八尾金魚》中的白色桌布以中國吉祥圖案為飾，包括金錢紋、吉祥結、「壽」字符號等。為何常玉把諸般寓意融入畫中？他當時正歷經怎樣的人生階段？
常玉初到巴黎之時，金錢上受著家鄉營商的兄長照顧，生活優渥無慮。惟隨後家道中落，這位公子哥兒頓失依靠，非但生活拮据，事業和愛情亦不如人意。
《八尾金魚》隱含常玉對美好生活的寄寓和盼望。畫作採用東方題材，對中國傳統符號加以轉化和變奏，亦說明藝術家此時已立定志向追求自身文化，預示了往後創作中的重要脈絡。
畫作在主題上取源於中國文人畫母題，代表的雖然為一種東方美學觀點，但同時揉合了西方美學的色彩、構圖、空間呈現概念，乃是在西方藝術主流以外另闢蹊徑、呈現造型構圖的一種方式和可能性。
畢加索《靜物與魚》｜沃茲沃思雅典神廟藝術館網頁截圖
1930年代，巴黎畫壇標誌著西方藝術發展方向，畢加索、馬蒂斯俱為領軍人物。從兩位繪畫的《靜物與魚》及《金魚》，可以看到這些大師描繪物體時，是以科學邏輯、技術結構的角度為出發點，講究空間秩序的條理性和媒介顏色的表現性。
畢加索《靜物與魚》的背景、桌子、魚、盤子，被解析成不同的尖銳幾何形狀，顛覆了物象造型的觀念，通過變形、割裂、分解，在瓦解和重組物體的過程中表現立體主義精神，呈現出無數個不同視面、瞬間瞥見的形，組成一個嶄新繪畫空間。
至於馬蒂斯的《金魚》，則以厚重的色彩平塗方式展示紅色金魚暢游景象。畫面透過鮮艷粗野的色彩，採用近乎原色的紅、綠色塊，呈現物體的不同面向和空間、光影關係，展示了色彩的獨立生命，實現「色彩至上」觀念。
畫家按現實世界的光線折射原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繪畫「透過玻璃缸看到的金魚」與「水面觀察的金魚」，所以四尾金魚在畫中卻要繪出八尾。
馬蒂斯《金魚》｜普希金國家美術博物館網頁截圖
珠玉在前，常玉筆下之魚應當如何？
《八尾金魚》並沒有單一地就著造型或顏色作大刀闊斧的重塑和革新，而是融合和錘煉多面性的繪畫語言，包括利用脫胎自中國書法的簡約洗練線條、糅合西方色彩表現並加以變奏、以及對簡化空間佈局的重新闡釋，綜合成一個整體，強調畫面表達的氣韻和精神內涵，產生出前所未見的藝術風格，開創出劃時代的新的革命心態，為二十世紀現代藝術革新樹立範例。
《八尾金魚》背景只是簡單鋪以橘紅和白兩種色塊，就如中國的 「留白」，亦令觀者聯想到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西方色彩表現主義。
常玉與西方藝術家有著相同的抽象、表現主義追求，惟他的探索結合了靜物主題，在呈現線條、色彩的抽象美感之外，非但沒有落入一種呆板、枯燥、過於理論思辯化的窠臼，更進而引領我們回歸到中國文人畫的故事性主題及中國的文化情境，從容遊轉於西方色彩藝術和中國文人書畫這兩種不同的藝術體系之中。
馬克．羅斯科《第11號（無題）》｜2013年佳士得
自成風規｜「有生命般地呼吸」的筆畫線條
常玉曾向友人瑟吉．齊爾品（Serge Tcherepnin）展示他的畫作，表達自己的藝術是不停追尋完美的線條，決不淪於造作，流轉的曲線彷彿有生命般地呼吸。
龎薰琹憶述1927年與常玉在畫室畫畫時，留意到對方「用毛筆畫速寫」，說明常玉早在20年代已有了轉化中國線條元素來造型的創作概念，而《八尾金魚》正正見證這種美學概念的追求。
常玉在以墨黑線條勾勒金魚形態紋理。精簡的幾道筆觸，如行雲流水、洗煉俐落，不滯於物象寫實之囿，只擷取遊魚生靈活現之形態，寥寥數筆就使金魚形神俱備，栩栩如生。
透明的魚缸則以幾道遒勁有力的書法線條作勾勒，一氣呵成，用最精煉的筆法呈現魚缸的空靈剔透。
他知道如何以最精簡的方法，勾畫出事物中的精髓及幽默感 - 約翰·法蘭寇（Johan Franco），作曲家
常玉曾對好友講述他的藝術探索是一種「化簡、又化簡」的歷程、漫長的沉澱、形體的擷取，最後把至為精純洗練的元素留在畫面上，以最簡約來表現最豐富的精神涵蘊。整個提煉的藝術過程，已超越了對物象的客觀再現或摸擬。
花鳥蟲魚千古以來就是畫家的描繪對象，要在傳統題材上創新絕非易事。
常玉不落俗套而自有創造的筆法線條，自成風規，令人聯想到八大山人筆下逸氣橫生、章法不求完整而得完整的山水花鳥畫，亦與中國國畫巨匠齊白石描繪的不落舊蹊，極富創造精神之花鳥蟲魚有異曲同工之妙。
《八尾金魚》展示常玉如何精妙透過毛筆線條結合油彩特點，重新詮釋了傳統鳥魚走獸畫類，成就了個人獨特藝術風格。
東方詩意場景 蘊藏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思維
常玉在《八尾金魚》建構一個開放、能讓人走進去的畫面空間。常玉往後的創作，特別是靜物和風景題材作品中，都秉持這個呈現空間的原則。作品從主題、線條及意境都是中國式的，以東方美學為根源，但空間構成卻蘊藏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思維。
《八尾金魚》的空間配置和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所歸納的構成主義原理相暗合。以蒙德里安為代表的西方畫家，曾有一系列理論探討線條、空間的藝術表現能力，認為色彩、線條皆有獨立象徵意義、呈現精神意象，如垂直線是空間、發展、力量；水平線則是時間、延展、沉思。
蒙德里安《Composition No. III, with Red, Blue, Yellow, and Black, 1929》｜2015年佳士得
《八尾金魚》以魚缸為畫面的垂直主軸，再輔以白色桌子作水平主軸。金魚於水中搖曳浮游，表現一種空間上揚和生機動力。
常玉巧妙地把垂直線條的象徵含義以感性、具象、形象化的物象呈現出來。同樣情況，蒙德里安的水平線，於常玉筆下轉化為生活情境中的平常事物 - 白色桌子。桌子把視覺的中心及廣度向左右、乃至畫面以外的想像空間延展，使抽象性與色彩張力無盡延伸。
常玉之靜物主題畫作，詩意場景下隱藏著現代主義所追尋的形式及抽象美感。
亞歷山大·考爾德 《飛魚》｜2014年佳士得
此外，若把《八尾金魚》與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的雕塑作品比較，會發現兩者同樣以線條的延展表現一種時間的流動感、創造空間的聯想。
惟常玉以具象靜物作為載體，考爾德表現的則是偏向西方的純粹極致，以色彩、線條來表達情感。蒙德里安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的創作歷程正好是依循這一發展原則︰由具象、半具象、抽象、再到純粹的色彩和空間。
直到1950年代，克萊茵（Yves Klein）更以整個畫面的藍調表達情緒氣氛，可謂西方現代色彩藝術的簡約極致。
顯赫來源｜見證常玉與摯友的深厚情誼
《八尾金魚》的原藏家是羅勃·法蘭克（Robert Frank），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攝影家之一，攝影集《美國人》（The Americans）不僅影響了攝影發展， 於政治、文化史上也具有劃時代意義。
法蘭克後期的日記式影像創作、實驗電影與紀錄片，更啟發了傑夫・沃爾（Jeff Wall）、瑪莉・埃倫・馬克（Mary Ellen Mark）及愛德華・魯沙（Ed Ruscha）等名家。
常玉與法蘭克結識於1949年，過程相當戲劇性，有如今日年青人喜歡的「沙發旅行」（Couch Surfing）。
常玉當時已屆中年，於畫壇鬱鬱不得志，想要橫渡大西洋到彼岸的北美尋求出路；瑞士出生的法蘭克二十出頭，於美國發展卻未打響名堂，有意往歐洲嘗試發展。兩人一拍即合，同意交換住所。
法蘭克攝影集《美國人》（The Americans）書影
如果事情一如預期，相信兩人不是這麼容易萌生深厚情誼。正因為法蘭克計劃有變，最終留在紐約，方與前往美國的常玉一見如故，成為彼此一生摯友。
是次美國之行，常玉原本打算推廣自己發明的乒乓網球運動，惟未能成事。法蘭克協助好友在曼哈頓 Passadoit 畫廊舉辦展覽，可惜同樣乏人問津。
法蘭克於是自資買下所有畫作，並一直珍藏近半世紀之久。直至1997年為了成立耶魯大學常玉獎學金，才首次通過拍賣出售畫作。
芸芸作品之中，《八尾金魚》被挑選作為《常玉獎學金手冊》封面，印證其非凡的重要性及無可比擬的地位。
大茅屋工作室現貌｜大茅屋工作室社交媒體照片
「多麼精準而純淨的一股力量，兼具智慧及技巧」
常玉於1966年意外離世，回顧他四十多年來的藝術生涯，雖然挫折失意居多，卻一直沒有放棄對創作的堅持。
他在1921年赴笈巴黎，與徐悲鴻、林風眠、潘玉良同屬首批赴歐深造的華裔藝術家。有別於其他留學生入讀藝術學院，常玉經常出入當時藝文界人士流連的咖啡廳，選擇在作風自由的「大茅屋工作室」（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作畫，故創作不囿於任何派別主義，極具個人特色。
常玉身處文藝中心的蒙帕納斯區，接觸到活躍巴黎畫壇的多位外藉藝術家，包括吉斯林（Moïse Kisling）、傑可梅第（Alberto Giacometti），以及同樣來自東方的日本畫家藤田嗣治（Léonard Tsuguharu Foujita）。常玉與著名藝術收藏家兼經紀人候謝（Pierre-Henri Roché）也是識於此時。
我立刻被他畫作的獨特性所懾服。每一幅作品都顯露他特殊的見識與眼光，看似天真又世故；彷彿遊戲人生實則意境深遠 -
張易安，鋼琴家
候謝熱衷於發掘具潛能的藝術家，故此與很多重要名字，如︰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畢加索等都有密切往來，並對他們日後發展有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
侯謝肯定常玉的才華，就像他肯定畢卡索、莫迪利安尼（Amedeo Modigliani）、布拉克（Georges Braque）一樣。常玉創作與西方超卓的現代藝術家一樣，深深吸引著他。
候謝極為欣賞常玉，分階段購藏後者的作品，甚至在一封常玉寄給他的信函背面寫下藝評家賈克伯（Max Jacob）對常玉的高度評價︰「多麼精準而純淨的一股力量，兼具智慧及技巧」。
這種對常玉充分的肯定仿佛完美體現於《八尾金魚》當中，因為無論在筆墨線條的創新、簡約洗練的用色、乃至東方詩意場景的空間佈局，處處呈現出常玉獨特的藝術概念。
常玉筆下的動物多種多樣，舉凡天上的麻雀、獵鷹、蝴蝶；地上的馬、豹、虎；水中的魚、鴨，牛，均是畫面的主角或配角，或許是鄉愁及生活上的困苦的影響，常玉在四十、五十年代之後的作品，總是刻意縮小動物體積，於深遠無垠的空間襯托下，流露淡淡的孤獨和寂寞。
有別於後期的這些動物系列作品，《八尾金魚》著眼點更多在於表達常玉對藝術和美學的探索，希望開創一種調合中西美學的表現形式，以西洋媒材重新演繹中國現代藝術。
常玉在《八尾金魚》呈現對線條、色彩的抽象美感之外，捨棄極致的表現主義或形式主義方式，成為兩者之間的連接點，成就藝術上一種大境界、大開拓，為後來幾代的中國現代藝術家奠下完美範例及藝術水準。
香港佳士得｜2020年秋季拍賣
常玉 —— 八尾金魚
拍賣日期：2020/12/2
地點：香港會議展覽中心 展廳3C
地址：香港 灣仔港灣道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