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奈(Manet,亦寫作馬內)與莫內(Monet,亦寫作莫奈)的第二個字在粵語同音,於法文中就只差一個字母。即使在當時的巴黎,兩人亦曾被誤認,因沙龍畫展以參加者的名字來排列畫作,馬奈與莫內的畫就並排在一起,觀者就錯把馬奈當莫內。
亨利・方丹—拉圖爾(Henri Fantin-Latour)《馬奈的肖像》
巴黎的藝術建制根深蒂固,美術學院以文藝復興的大師為典範與教材,沙龍畫廊的評審準則亦同樣保守。馬奈雖然有着顛覆傳統藝術的精神,但同時又很渴望得到藝術體制的認同。當印象派的畫家另起爐灶時,他卻一心想打入巴黎藝壇最尊貴的沙龍展。
馬奈一般都被歸入印象派的行列,他是第一個畫家推舉印象派的「外光主義(Pleinairism)」畫法,即畫家於戶外環境直接作畫,強調自然的光線與色彩。他亦主張被畫對象不必非常精細、清晰,但他跟莫內的畫法卻有頗大的差異,例如馬奈不會使用印象派的細小顏料筆觸作畫。
比較同樣描繪少女的畫像,馬奈(左)和莫內(右)筆觸的差異一目了然
從馬奈的肖像畫開始
傳統的畫大多都畫宗教與神話、君王與貴族,這些才是「能見人」的題材。可是馬奈卻竟然畫醉酒鬼,以如拿破崙像的傳統肖像形式,來為一個酒鬼畫等身大的巨幅畫,單是這點就夠反傳統了。
馬奈《飲苦艾酒的人》(The Absinthe Drinker)
雖說荷蘭黃金時期的畫作亦會畫一般人,但不是以獨立全身像的形式來畫,亦不至於畫一些被視為社會底層、一無是處的人。馬奈畫了一系列的平凡人,有如乞丐一樣的「哲學家」,有悲劇演員,有西班牙歌手,有鬥牛勇士,有拾破爛的人 。這系列畫作的共同點,在於馬奈為所畫對象賦予了一種獨立性與自主性,在馬奈筆下,他們有資格成為藝術品的主角。
馬奈《拾破爛的人》(The Ragpicker)
馬奈《哲學家/乞丐與蠔》(A Philosopher/Beggar with Oyster)
來自浮世繪的扁平畫法
可是當馬奈要為作家朋友左拉(Émile Zola)畫肖像,他對這密友的處理方式跟平凡人系列不同,沒有用上經典的肖像畫形式,反而將這位作家安排在充滿生活感中的背景,將他置於書房內。
馬奈《左拉的肖像》(Portrait of Émile Zola)
畫中透露出馬奈亦受巴黎藝術界興起的「日本趣味主義」(Japonisme)影響,左方的擺設有一面日本金漆彩繪屏風,右上方掛上了二代歌川國明的相撲力士浮世繪。
《左拉的肖像》局部
歌川國明《相撲絵 鬼面山谷五朗》
說到浮世繪,西方傳統繪畫中所畫的人物都如舞台上的角色,光影對比強烈,但馬奈偏偏不願跟隨。日本浮世繪以有力的線條扼要地勾勒出事物輪廓,再以單色填滿輪廓線內的空間,為十九世紀的巴黎畫家帶來極大的衝擊,這成為了馬奈的扁平式畫法。
牆上還有一小幅馬奈自己的《奧林匹亞》(以下再談),他不顧忌在畫中畫上自己的畫,這種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進一步彰顯了馬奈有着作為畫家的自我意識。
馬奈《吹笛子的男孩》(Young Flautist)
1866年馬奈完成了《吹笛子的男孩》(Young Flautist),若各位對2005年香港藝術館的「法國印象派繪畫珍品展」有印象,大概會認得這就是宣傳品上的封面圖畫,甚至或親身到場一睹過馬奈這幅巨畫。
乍看之下,男孩的紅色絨布長褲有着黑色的線條(這點很不同於印象派),但抑或黑線會否是褲上的修飾,這點馬奈表現得相當含糊。馬奈畫的褲子有起伏與縐摺的質感,但明顯明暗對比並不強,男孩的外套更幾乎是同一種黑色,觀者雖仍感受到立體感,但馬奈這種手法呼應的是浮世繪的扁平上色法。整幅畫作沒有戲劇性,就只是表現出一個穿著整齊、正在吹笛子的普通男孩。
女神變成了妓女
縱使畫過幾幅耶穌像,但馬奈說不上很喜歡畫宗教題材。文藝復興的藝術家將高高在上的神與聖人重新畫成貼近人的模樣,但保留了神性;馬奈在參照藝術史傳統時,他會將神畫成人,將畫中人物神性亦剝除了。
馬奈《奧林匹亞》(Olympia)
若我們對讀兩幅畫,會有種感覺《奧林匹亞》就似是古典大師提善(Titian)《烏爾比諾的維納斯》的二次創作版本,維納斯身上有情色意味,但她有種神性;馬奈的奧林匹亞卻是一位赤裸地展示身體的妓女。從技法上,我們清楚看到馬奈的女身是扁平的,他志不在於畫出維納斯那種渾圓的曲線與溫暖的肌膚。
提善(Titian)《烏爾比諾的維納斯》(Venus of Urbino),是《奧林匹亞》的主要參照對象
我們不難想像為何《奧林匹亞》使當年的沙龍展評審大感震驚。不論是「奧林匹亞」(Olympia)這名字於當時法文的意涵,還是畫中女性頭上的花朵,都直接展示出她是一位妓女。看她左手按壓在右大腿以遮蔽私處,跟維納斯曖昧的手勢是那樣的不同。
馬奈這幅畫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繪畫在什麼時候是神聖、莊嚴而可以置於殿堂的藝術品?又在什麼時候成為傷風敗德的「風俗畫」?
後設的《草地上的午餐》
馬奈最精彩、最被歌頌的作品,是他1863年畫成的《草地上的午餐》(法文:Le Déjeuner sur l'herbe/英文:The Picnic)。畫中兩位男士西裝骨骨,卻跟出浴中甚至全裸的女性「裸體野餐」,彷彿有種「野外露出」的淫穢意味;裸體女性望向觀畫者的挑逗性眼神,似乎難以為之作「高雅」的解讀。雖這可說是生活場景,但就有種預示了後來超現實主義的錯置味道。
馬奈《草地上的午餐》
對比拉斐爾與雷夢迪(Marcantonio Raimondi)的《帕里斯的審判》(Judgement of Paris)右下方的三人組,除了左方男子頭部的方向,三人組的整個姿勢都一模一樣。馬奈參考過往大師作品,就像音樂上的「取樣」(sampling)技巧,不過《草地上的午餐》只取樣了傑作的局部,本身卻脫離了宗教的意涵,走進現代。
拉斐爾(Raphael)與雷夢迪(Marcantonio Raimondi)《帕里斯的審判》(Judegement of Paris)
《帕里斯的審判》局部
《草地上的午餐》最驚人之處,在於馬奈在一幅畫中同時呈現了傳統繪畫的幾大主題:裸體女性當屬裸體畫;左下的餐籃、餐布與食物是靜物畫常見的主角;後方浴女圖是宗教畫中的經典主題;最後周圍的樹林與小河自然是風景畫了。四個主題如以拼貼的方式被安排在畫中,既有融和之感,亦有斷裂的意味,馬奈這畫就表現出了一種張力。
馬奈從未忘記藝術傳統,他可謂用了非常「後現代」的後設方式,以繪畫傳統本身來挑戰與更新它。甚至有評論將這幅畫畫成的1963年,定義為現代藝術(modern art)的開端。特別是畢加索,他對《草地上的午餐》鍾愛有加,重畫了這幅畫好幾次:
從畫法、題材、畫家的自我意識,以至對「何謂藝術?何謂繪畫?」的質問,馬奈都顛覆了當時的藝術界。如果說塞尚開啟了現代繪畫的花園,那麼其種子很大程度上是馬奈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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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編輯刪節,原文刊於「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