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四月春季拍賣即將舉槌之際，蘇富比突然傳來「改朝換代」的驚人消息。
此家龍頭拍賣行的亞洲行政總裁（CEO）程壽康今日（8號）宣佈年底退休 - 4月後改任亞洲執行主席，再過渡至年底出任榮譽主席一職。
帥印將於春拍後由洛嘉熙（Nathan Drahi）接掌。這位年輕人年僅26歲，乃是蘇富比老闆柏嘉熙（Patrick Drahi，法國傳媒大亨）的兒子，將帶領蘇富比在新時代開拓亞洲業務，新職銜為董事總經理。
蘇富比近年橫掃亞洲藝術市場，即使在疫情陰霾之下，業務依然蒸蒸日上，為何程壽康選擇此時退下來？回顧過去15年，他有甚麼難忘回憶，又留下怎樣的遺憾？兩代掌舵人如何合作相處？The Value專訪了兩位事主，替大家解答以上諸般問題。
洛嘉熙（左）、程壽康（右）
「5年前我便決定，這會是我的最後一份合約」
「我加入時，香港蘇富比大概只有約50個員工，一年365日才舉辦兩季拍賣。這樣說我有點不好意思，那時和同事已覺非常忙碌。」程壽康的思緒回到15年前上任之日。「現在回想，其實兩季拍賣的隙間可是相當空閒。現在我們規模比以前大很多，約有160個員工，約十個板塊，除春秋兩大拍外，還有網上拍賣、季中拍賣，更開始引入西方藝術，真的是年中無休。」
這間龍頭拍賣行自1973年起進駐香港，至今已有48個年頭，「程壽康時代」佔去近三分一光陰。在他領導下，蘇富比戰績彪炳，自2016年起，連續五年領導亞洲拍賣市場。2020年，單計拍賣就進帳HK$72億成交額，是程壽康加入時的4倍；網上專場成交額較2019年上升440%，增幅驚人。
「5年前我續約時，便決定這會是最後一份合約。我知道合約今年結束時，我已經65歲了。我跟母親關係很好，當時她就勸我這應該是我最後的一份合約，說不要到70歲還奔波拍賣場。我當時便答應了母親，所以在我2017年續約時，我便跟公司說那是我在蘇富比最後的五年了。」退休，原來並非近時之念。「上年雙親高壽過世，令我對生命又多了一些感悟，真的是時候退下來，享受一下生活了。」
「我現在上班7點就累了，洛嘉熙卻時刻精神奕奕、滿是新念頭構思」
訪問期間，兩代掌舵人談笑不斷。洛嘉熙熱愛網球，閒時會跟同事切磋，也曾跟程壽康的兒子交手。程壽康笑言：「我兒子回來後鬱鬱寡歡，原來被洛嘉熙的球技輾壓。」洛嘉熙連忙搖頭：「他是打壁球的，若換轉比拼壁球，勝負難料。」
洛嘉熙年輕有魄力，程壽康認為，這正是新時代領導者需要的特質：「在科技飛躍和競爭激烈的新時代下，洛嘉熙顯然更有能力帶領蘇富比在未來再創高峰。在未來的世界，我尚且可以容身，但可能不再游刃有餘，因為我不是在新環境中成長的。」
程壽康回憶起剛剛上任之際：「第一天到蘇富比上班，圍繞我的全是年青面孔，這種年輕活力令我印象深刻。我現在上班到7點就累了，每星期盡量只安排兩三次視像會議。看到洛嘉熙日以繼夜工作，仍然精神奕奕、滿是新念頭和構思，正正讓我想起初來報到時看到的那種活力和幹勁。」
「金融業著重分析，但缺少各種管理、考量、與人打交道」
洛嘉熙於2020年加入蘇富比，駐職香港，擔任商務主管一職。此前，他從事金融業，在倫敦工作，曾在BC Partners從事私募基金業務，以及任職摩根大通投資銀行。如此一位年輕的金融才俊，為甚麼會選擇到蘇富比工作？
洛嘉熙：「我一直希望都在企業中工作，與不同的人打交道、一起解決問題。當我剛大學畢業時，我未有相關的經驗。我發現投資銀行的工作環境很適合我，很活躍、刺激，能夠接觸很多不同的公司。然而，金融業著重分析，你也許變得非常擅於數字、計算、結構，但缺少各種管理、考量、與人打交道等等的面向。所以在金融業工作幾年後，我決定加入蘇富比。」
洛嘉熙在大學修讀管理學，蘇富比無疑將是他大展拳腳的舞台。拍賣界有三大重鎮 - 紐約、倫敦、香港，洛嘉熙沒有選擇文化背景相近的倫敦或紐約，反而來到此彈丸之地。原來這段緣份早於6年前結下：
「我在2015年第一次來港，還記得當時住在維多利亞公園旁的酒店，離馬場不遠。我喜歡香港人的才幹和衝勁，也喜歡這裡的自然景色，周末可以登高遠足、去海灘暢泳。當時我就對自己說，將來定要回來亞洲工作。不過那時太年輕了，未有成事。後來我在金融業界累積了經驗，人也成熟了，便決定付諸實行。」
洛嘉熙年紀輕輕便擔此大任，外間都很好奇他有何鴻圖大計。不過，這位少帥卻不欲在這次訪問中詳談。他謙和地表示：「這次訪問的重點，是關於程壽康在蘇富比的卓越貢獻。」
「我很高興愈來愈多國寶回到中國人手中」
15年來，程壽康見盡拍賣界風起雲湧，其中「圓明園馬首事件」最令他印象最為深刻。
2007年，香港蘇富比陷入馬首拍賣風波。事件在兩岸三地鬧得不可開交，亦令各方陷入頗為尷尬的局面之中。當時程壽康剛接掌帥印才一年，便迎來這般挑戰。
十二生肖獸首銅像在晚清時遭英法聯軍搶掠，大部份人認為在情在理，它們都應該回歸國土。可是馬首現在要登上公開拍賣，歷史意義如此重大要的一件文物，難保不會引來外國收藏家激烈競投。內地自然非常重視事件，但畢竟這是自由市場的一場買賣。
賭王何鴻燊以HK$6,910萬購下馬首
當時蘇富比已跟賣家簽拍賣合約，如果公開拍賣轉為私人洽購，對方未必會同意，各方進退維谷。在程壽康的協調下，馬首最終由何鴻燊以HK$6,910萬購下。何鴻燊買下馬首後，多次安排它在港澳地區公開展出，整場馬首風波漂亮地落幕。2019年，這位賭王更將馬首銅像捐贈給國家文物局。
程壽康樂見國寶回歸：「當時我跟掌管中國藝術品部的仇國仕一起做了很多研究，仔細審視那段歷史，深感那是中國近代史上令人痛心的一筆。我很高興愈來愈多國寶現在能夠回歸到中國人手中。」
「沒有人喜歡這個決定，連我自己也暗暗擔憂」
程壽康在任內作過大大小小無數決策，多有創舉，令他最滿意的，便是重整在內地的發展方針。
程壽康：「蘇富比在1994年率先在上海成立辦事處，並於2012年成為首家獲得中國拍賣執照的國際拍賣行。落戶內地後，我們在北京初次舉槌。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在內地舉行常規拍賣並非明智之舉。」
中國對文物管制很嚴格，對外資拍賣行拍賣文物方面有非常嚴謹的限制。這樣的話，在內地舉行常規拍賣並不會給公司帶來效益，所以程壽康當時便決定暫停拍賣活動，並以其他方式，例如加強版巡展等，來拓展客戶及增加蘇富比知名度。
蘇富比北京拍賣
他續說：「香港蘇富比早已領導市場，內地藏家都會來港參與我們的拍賣。所以，我決定暫停在內地的拍賣。當時有很多反對的聲音，認為此舉會令我們失去內地客人、失去在內地市場立足之地。但我並不同意，我們把節省下來的資源，以其他形式再投資，繼續在內地建立我們的品牌。如果大家還記得，當時我們的競爭對手依然堅持在內地舉槌。但不久之後，他們也逐漸縮減在內地的拍賣。」
上任以來，程壽康見盡拍賣界的風起雲湧。問及任內做過甚麼艱難的決定，他一派雲淡風輕，笑言最艱難的便是決定每天午餐吃甚麼。
事實上，每一個決定都要權衡輕重，豈為易事。程壽康的決策也曾經不被看好，其中之一，就是以香港作為亞洲主要的拍場。
程壽康：「我們有一策略，就是『寰宇尋珍，集中銷售』（Source Globally and Sell Centrally）。以前蘇富比會在新加坡拍賣東南亞藝術，規模比較小。這並不符合商業效益，畢竟很少人會專程到當地買東南亞藝術品。為何不取消新加坡的拍賣，然後集中在香港舉槌？當時沒有人喜歡這個決定，連我自己也暗暗擔憂：萬一東南亞藝術拍賣在香港折戟收場？」
最後的成績證明，程壽康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
「25年前蘇富比第一次找我，合約也一度簽好了」
在拍賣界叱吒風雲十多年，其實程壽康是「半途出家」。加盟蘇富比之前，他是一名律師。
他擁有好幾個國家的法律執業專業資格，曾為香港頂尖律師事務所 - 孖士打律師行（Johnson Stokes & Master）的合夥人。因曾修讀中國法律，程壽康派任北京，在當地生活兩年，成為律師行進駐內地的開路先鋒。
後來，他加入香港上市公司廸生創建（國際）有限公司（Dickson Concepts (International) Limited）。迪生公司主要經營高檔零售業務，程壽康擔綱法律顧問工作，也實際參與多種品牌在內地的開拓與營運實務，一直做到董事會執行董事。
程壽康的玉器收藏
除了擁有深厚的法律知識和營商經驗，程壽康也是藝術愛好者。他熱衷於中國藝術，愛文學、練書法，也是收藏家，對玉器情有獨鍾。他更是香港頂尖收藏家團體「敏求精舍」的會員，認識不少舉足輕重的大藏家。
知識、經驗、人脈皆備，程壽康各方面都很適合出任蘇富比亞洲CEO。事實上，蘇富比很早就已經向他招手。「25年前蘇富比第一次找我，合約我也一度簽好了。不過迪生極力挽留，不讓辭職，我只好毀約作罷。」程壽康說道。
豈料10年之後，蘇富比再次挖角。雖然同一時間，另有大型拍賣行欲招攬程壽康，但他有感蘇富比不計前嫌，「二顧草蘆」，於是一口答應。
「我有個夢想，在香港找一個有大陽台的地方」
商業上果敢決斷，程壽康私下則是儒雅而幽默，心裡一直嚮往寧靜自在的生活。寫字種花，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他說：「我的退休計劃並不宏大。我打算多練書法，書法老師常說我雜念太多。我也希望四處旅行，花多點時間陪伴居於英國的孩子。我有個夢想，就是在香港找一個有大陽台的地方，可以種花。我也喜歡游泳，想找一個毗鄰海灘之處。」
程壽康《年年有魚》水墨紙本 鏡框｜2020年於蘇富比慈善展售會售出
談及共事多年的同事，程壽康現在已依依不捨：「我會特別想念仇國仕（亞洲區主席）、黃林詩韻（亞洲區主席）、李觀雄（財務董事總經理）、張超群（中國書畫部高級顧問），還有我的秘書Dodo，她在我加入蘇富比前就已為我工作。跟同事們打拼多年，大家私底下的情誼十分深厚。」
在蘇富比15年，程壽康遺憾沒有建成「蘇富比村」。他說：「這是我其中一個瘋狂構想。我幻想蘇富比能像大學校園一樣，有一個公共空間，有乒乓球桌，閒時跟同事們喝杯啤酒。我的同事就像朋友，他們佔據我過去15年生活中很大一部分。」
「我拿著一疊紙，他拿著平板電腦」
程壽康退休後，洛嘉熙將帶領蘇富比進入新時代。對於要交棒給年輕人，程壽康看得通透：「你能看出我們是兩代人，我拿著一疊紙，他拿著平板電腦。我的房間裡堆滿書，飄散著紙張；洛嘉熙的房間很整潔，但他手上那小小的平板電腦，所儲存資料也許比我整個房間的文件加起來還要多。
我會說我很幸運，在蘇富比這15年能夠見證中國崛起、亞洲發展的重要時刻。
而現在進入新世代了，大家談論數碼化、區塊鏈、數碼藝術、虛擬貨幣。我記得15年前加入公司時，公司內很多人說，不要把藝術與『投資』和『金錢』扯上關係，常常談『回報』很不雅等等。然而我們心底裡都知道，在現今的世界裡，藝術與投資和財富不是絕對能分開的。
程壽康的辦公室（資料圖片）
後來我們開始舉辦藝術與投資的講座，人們漸漸意識到現實 – 藝術可以是一種投資。要有好的回報，需要眼光；要買好的藝術品，需要資本。
從前買賣藝術品很簡單：舉起號碼牌，拍賣行收取佣金，僅此而已。但現在的藝術市場變得更加複雜和商業化。
現在的拍賣行不是一個只管談『美』的地方，而是一門充滿競爭的生意。拍賣行要創造共同價值、要為公司帶來利潤、要控制成本、要妥善分配資源、要為客戶提供各式財務安排，不能全然由理想主義者去經營，領導者必須有無比精明的商業頭腦。
環顧蘇富比，洛嘉熙是計算最快、最精確的人。今時今日，要取得頂尖藝術品的委託，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開出最具吸引力的條件予賣家。洛嘉熙的交易決策快而果斷。這一年來，我們合作無間。即將舉槌的春拍，帶來逾2,500件拍品，合共估價超過HK$32.4億，低估價總和是亞洲拍賣史上最高。這正是我們合作的成果。」
程壽康現在的身份是行政總裁（CEO）。此前，蘇富比並無此職位；今後，接班人不會沿用這個職銜。「蘇富比史上唯一亞洲CEO」這段寫了15年篇章，在新時代之下終於劃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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