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收藏圈有兩類夢幻逸品:一、天子御藏;二、頂尖博物館級珍器。今個紐約亞洲藝術週,就有一件備受矚目的西周青銅重器,能夠同時滿足上述兩大願望。
重器名曰「周㗬壺」,達58.5 cm高,碩大恢宏,以神鳥鳳凰為主的紋飾精湛卓絕,壺蓋及器身各鑄二十四銘文,記載周族製此禮器以祭祀祖先,殊為珍罕。
令人驚喜的是,現藏台北故宮的姐妹壺缺蓋,而本壺則是蓋身並存,更勝一籌。
這件擁有近三千年歷史的瑰寶,曾為乾隆帝御藏,收錄於《西清古鑑》之中,流出宮後一度為晚清鉅富周慶雲所有,歷經無數學者研究考據,著錄纍纍,如今將於9月18日在蘇富比隆重舉槌,估價US$300萬 - 500萬(約HK$2,340萬 - 3,900萬;NT$9,590萬 - 1.6億)。
Lot 33|西周中期 公元前十至九世紀 周㗬壺
器銘:周㗬作公日己尊壺 其用享於宗 其孫孫子子萬年永寶用 周(最後的周字為族徽)
蓋銘:周㗬作公日己尊壺 其用享於宗 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 周(最後的周字為族徽)
高度:58.5 cm
來源:
- 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收藏(即乾隆皇帝)
- 清宮舊藏
- 周慶雲(1864-1933)收藏
著錄:
- 梁詩正等,《西清古鑑》,卷19,1755年,頁14(器銘及線描)
- 王傑等,《西清續鑒甲編》,卷5,1793年,頁22(蓋銘及線描)
- 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卷5,1804年,頁11(蓋銘)
- 孫詒讓,《古籀拾遺》,卷中,1872年,頁14至15(論及)
- 吳式芬,《攗古錄金文》,卷二之三,1895年,頁6(蓋銘)
- 劉心源,《奇觚室吉金文述》,卷18,1902年,頁12(蓋銘)
- 盛昱,《鬱華閣金文》,手稿本,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頁276(器銘)
- 鄒安,《周金文存》,卷五,1916年,頁45(蓋銘)
- 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補遺》,卷上,1931年,頁39(器銘)
- 劉承干,《希古樓金石萃編》,卷5,1933年,頁6(器銘)
- 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卷下二,1933年,頁7(論及)
- 劉體智,《小校經閣金文拓本》,卷4,1935年,頁88(蓋銘)
- 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卷12,1937年,頁20(器及蓋銘)
- 楊樹達,《積微居古文說》,1952年,頁94(論及)
- 巴納及張光裕,《中日歐美澳紐所見所拓所摹金文匯編》,台北,1978年,編號277(蓋銘)
- 嚴一萍,《金文總集》,1983年,編號5766(蓋銘及線描)及5767(器銘及線描)
- 邱修德,《商周金文集成》,1983年,編號6413/6414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卷6,北京,1984年,編號09690(蓋銘)及09691(器銘)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釋文》,卷5,香港,2001年,編號9690(蓋銘)及9691(器銘)
- 吳鎮峰,《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卷22,上海,2012年,編號12392(器圖及銘)及12393(蓋銘)
- 董珊,〈試論殷墟卜辭之「周」為金文中的妘姓之琱〉,《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期7,北京,2013年,頁52(論及)
- 黃明磊,〈略論中國早期國家階段族群的遷徙現象及其影響——以妘姓族群為例的考察〉,《西北民族論叢》,輯21,西安,2020年,頁9(記錄)
估價:US$3,000,000 - 5,000,000
拍賣行:紐約蘇富比
專場:中國藝術珍品
地點:紐約蘇富比總部,1334 York Avenue,New York,New York 10021,U.S.A.
預展日期:2024/9/12 - 17
拍賣日期:2024/9/18|9am(美國東岸時間)
談此珍器的重要性、流傳脈絡、學術研究之前,讓我們先靜下心來,從藝術視角出發,鑑賞箇中美學和含意。
周㗬壺巍然聳立,莊重威嚴,鑄工卓絕,散發幽幽古韻;紋飾簡中見繁,層次分明,工藝精湛,設計絕巧;通身鏽色純熟,歷千載往昔,獨蘊其中,昭示物主尊貴之社會地位。
壺形呈橢方,左右各鑄銜環獸首耳,壺蓋和直頸飾神鳥鳳凰紋,腹部以寬帶菱形絡紋分成四區,寬帶內填蟬紋,高圈足上再輛以斜角雲紋裝飾。
其中,垂冠長尾狀的鳳鳥主紋飾,既見證了商周更替,亦顯示出兩朝青銅器之變遷。
周㗬壺左右各鑄銜環獸首耳,鑄工卓絕
周㗬壺主飾神鳥鳳凰,寬帶內填蟬紋,莊重威嚴
商代最盛行的青銅圖紋是饕餮。這種上古怪物極為貪吃,永不滿足,在禮器上鑄成一雙大眼,但無下顎的獸面造型,以警惕貴族別要揮霍無度。及至晚商,獸面設計有所變化,通常為兩頭相對而視的夔龍結合而成。
周朝取商而代之後,以往多僅作襯飾的鳥紋冒起,尤其於公元前10世紀(穆王、共王時期)盛行,取代了饕餮地位,常見於當時重器之上。周㗬壺的相顧鳳鳥,即為箇中佳例。
事實上,無論是考古證據還是古代傳說,都顯示出周人崇拜鳥圖騰。《國語》有曰:「周之興也,鸑鷟(鳳之別名)鳴於岐山。」相傳周朝發源地岐山有鳳凰棲息鳴叫,人民認為神鳥全因文王德行而來,乃國勢盛興之吉兆。
至於寬帶上的蟬紋,同樣蘊含深意。
在先民眼中,蟬脫殼羽化,代表著永生;在樹叢中餐風飲露,乃冰清玉潔的象徵。有學者認為,青銅器上飾蟬紋,是要表達器內食物和飲料,都是高貴和純潔的。
器銘:周㗬作公日己尊壺 其用享於宗 其孫孫子子萬年永寶用 周(最後的周字為族徽)
現在我們暫時告別西周,穿越到二千多載後的滿清盛世。
乾隆十四年起,這位「文青皇帝」數度召集群臣,為清宮4,000多件古銅器丈量尺寸、手繪圖像、撰寫說明,最後完成了三套圖錄,按編撰時序分別為《西清古鑑》、《寧壽鑑古》、《西清續鑑》。由於《西清續鑑》分為甲、乙兩編,故以上圖錄又統稱「西清四鑑」或「乾隆四鑑」。
乾隆敏求好古,此舉既是為了整理內府珍藏,亦是希望鼓勵一眾藝匠,從古代重器擷取精華,推陳出新,創作出更為精彩的藝術品。在攝影和互聯網面世以前,此項編書工程為清宮銅器留下了寶貴的形影紀錄,倍受歷代金石藏家極致推崇。
與此同時,「四鑑」所錄青銅器,現在大都屬兩岸故宮所有。如周㗬壺般能夠歸入私人收藏者,無疑是吉光片羽,千金難求。
本壺器身及其銘文錄於《西清古鑑》
本壺蓋及蓋銘,與現存台北故宮的姐妹作壺身同錄於《西清續鑑甲編》
周㗬壺有兩件,不但成對,而且同銘。拍賣的這件錄於《西清古鑑》,如今蓋身並存;台北故宮的姐妹壺則錄於《西清續鑑甲編》,如今缺蓋。
有趣的是,若我們以「四鑑」記錄的銘文為依據,本拍品的壺蓋在內府收藏期間,所配的其實是現藏台北故宮的壺身。學者推測,很可能是兩個壺蓋流出清宮時錯置了。
至於本拍品在內府時所配的壺蓋,現在則是下落不明。據上世紀初的金石文獻記載,此壺蓋曾為丁彥臣擁有。丁氏號筱農,道光年間出生,同治年間官至山東督糧道,本身亦為金石學家。
青銅器蓋身並存之價值,相信不用筆者詳談。以商朝青銅器皿方罍為例,有「萬罍之王」之稱,至2014年得以蓋身合一,完罍歸湘,為全球媒體報道,寫下中國文物史重要一頁。
台北故宮的缺蓋周㗬壺
就青銅器而言,蓋身並存與否這個因素以外,銘文也對其歷史和金錢價值有著莫大影響。周㗬壺不但器身和頂蓋各有24字長的銘文,字裡行間更隱含曾經失落的歷史片段。
- 器銘|周㗬作公日己尊壺 其用享於宗 其孫孫子子萬年永寶用 周
- 蓋銘|周㗬作公日己尊壺 其用享於宗 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 周
銘文本身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周㗬為父親「日己」製作了這件青銅壺,用饗於宗廟,以供子孫後代永遠寶有,最後一個「周」字則是族徽。
西周的青銅重器,物主又是周族人,大家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必定就是統治中原的姬周王室對吧?然而,正是銘文中的周父「日己」,以及「周」族徽,對學者響起了無聲的警號。
蓋銘:周㗬作公日己尊壺 其用享於宗 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 周(最後的周字為族徽)
商民崇天重祭,會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取名,稱為日名。是故,開國君主成湯又稱大乙,名君有武丁,紂王其實叫帝辛。據考究,日名雖為夏商習俗,但直到西周中期才式微。
雖然商代王室貴族會把日名與族徽加進銘文,但姬周族人並無此等習俗。周㗬壺的銘文,既有日名「日己」,又有族徽,很明顯就不屬建立周朝的姬姓部族。
這個不是姬姓的周族,究竟是甚麼身份?
姬周部族最早居於姬水,後來遷居於豳。直到古公亶父(周文王祖父)擔任領袖時,由於屢受戎狄侵擾,故又遷徙到岐山下的周原,在這裡建邑築城,最終在牧野之戰擊敗商軍,成為天下共主。
傳統觀點認為,姬族遷往周原之後,才根據此地名稱取國號為「周」。不過後來有不少考古證據指出,姬族遷往周原之前,商代甲骨文就已經有周族或周國的記載。
這個在姬族之前的周族或周國,又是甚麼人?
上述兩個問題,答案都是同一個 - 妘姓部族。
據學者研究,古公亶父與姬族還在豳地時,居於周原的是妘族,當時也是個部落方國,稱為「周」。姬族其後遷往周原,其實是打敗了當地的妘族,取而代之成為「周」方國的統治階層。
妘為上古八大姓,同時屬祝融八姓,可能為顓頊(五帝之一)後裔。
從周㗬壺銘文可知,妘族雖被姬族所敗,惟不但並未滅亡,在改朝換代之後,更擁有與姬周王室一樣的貴族特權,可以鑄金祭祖,又得以保留從商朝時期傳承下來的習俗,在銘文使用日名及族徽,長期活躍於歷史舞台之上,絕非等閒之輩。
上二圖為周原遺址發掘商周馬車,下二圖為陝西為旅遊業建的周原周文化景區
我們現在對周㗬壺及其銘文所知甚詳,全賴自乾隆年間起二百多年來,無數學者大家傾盡心力研究考據的成果。
例如早在嘉慶年間,乾嘉學派經學家阮元便在著作《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收錄周㗬壺銘,雖未能釋讀全部内容,但就對後世帶來深遠影響。
及至晚清,語言學家孫詒讓深入研究,首次正確釋出銘文第二字實為「㗬」,自此本壺改稱「周㗬壺」,取代了「四鑑」以降的舊稱「周宜壺」。
晚清民國金石大家鄒安,則在著作《周金文存》記錄兩件周㗬壺壺蓋的銘文拓本,並按附印證明其一(本壺蓋)為浙江富商周慶雲所有,另一則曾在晚清官員兼學者丁彥臣手上。
1930年代,羅振玉在巨作《三代吉金文存》之中,完整收錄兩件周㗬壺的銘文拓本。兩壺器銘及蓋銘能還原配對,也是仗著這位國學大師根據「四鑑」考證所致。
《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收錄周㗬壺銘
民國 吳昌碩《周㗬壺》軸(局部)|台北故宮
研究過周㗬壺的大人物之中,還有一位更令人頗感意外,便是吳昌碩。
台北故宮有一件館藏,乃吳昌碩74歲時(1917年)所作,繪畫了其中一件周㗬壺蓋,同時墨拓壺蓋銘文,並書寫自己的看法。
這位近代書畫巨匠首先表示,《說文解字》記載「㗬」是嘴唇厚的意思。接著,他談到銘文最後一字,指晚清金石學家吳大澂在著作附錄有所記錄,惟未有詳加解釋。
至於吳昌碩本人,認為此字其實屬於象形,可以釋為「匜」,而壺和匜實為同類,分別僅在於兩者器蓋形狀有別。
因為後世學者研究,我們知道壺和匜的模樣是完全不同的,銘文的最後一字實為族徽「周」。不過這件逸事,也側面印證了周㗬壺是何等重器,連吳昌碩也大感興趣,仔細研究一番。
西周中期 周乎卣|台北故宮(左下角銘文為周㗬壺的相同族徽)
翻查紀錄,存世可見一小組青銅器,包括台北故宮的西周中期「周乎卣」,以及波士頓美術館的「周父己爵」等,皆署相同的「周」族徽,可知當為同族之器,堪作參考。
載有重要銘文的上古青銅器,雖然鮮見於市場,但只要一現身,往往都引來熾熱競投。
例如2021年,紐約蘇富比呈獻商末「小子□簋」(小子名字難辨,故專家以□代之),估價US$80萬,在現場觸發長達16分鐘的爭奪戰,終以逾US$543萬高價易手;又好像2022年,紐約蘇富比帶來西周末「虢季氏子組壺」,亦以逾估價2.5倍的US$210萬拍出。
周㗬壺今回能寫下怎樣的佳績,我們會在半個月後再為大家報道。
商末 小子□簋,寬28.3 cm|紐約蘇富比,2021年,US$543.4萬成交
西周末 虢季氏子組壺,高42.5 cm|紐約蘇富比,2022年,US$210.7萬